第42节

见周氏表情不对,他说话声越来越小,最后一个字到了喉咙硬咽了下去。

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惹了周氏的不快,大掌在腿上搓了搓:“小妹啊……你别生气,老六说下次蛮子再来犯,他就打到他们宫殿里去,把宝石什么的都抢过来,全部给你戴。”说到这儿,又觉得这种抢东西送妹妹的行径听上去像土匪一样,上不得台面,抬起头左瞧右瞧,怕让下人听了笑话周氏。

周氏头垂得更低了,像是喘不上气一样,半晌才稳住了呼吸,柔声道:“大哥用饭了没?饿了吗?”

她话题转得突然,周家大哥一愣,老实回答道:“还没呢,这不是准备回去和兄弟们一起吃嘛。”

周氏点头,手指抠抠掌心,无视他要回去的话,道:“我这些时日都在学习厨艺,刚刚才做了吃食,如今还热着呢,大哥若是不嫌弃,我就端来给你尝尝,你看可好”

周家大哥嘿嘿一笑:“小妹你现在说话可像模像样了。”说完后才接上周氏的话道,“都行。大哥活了这么久还没吃过你做的饭呢,这事儿我回去说给他们听,他们铁定不信。”依着周氏那风风火火的性子,能学得什么厨艺,周家大哥就没抱希望。

周氏笑着点头,起身出了屋子。

没等多久她就回来了,身后跟着个捧着盘的丫鬟。

周氏从盘上拿下一口大海碗后,丫鬟便行礼退下了。

周家大哥看着面前的大海碗,错愕地瞪大眼:“这、这谢国公府咋还有这么大的碗呢?”

周氏忍不住笑了出来:“这是我三弟妹买的,三弟饭量太大。”

周家大哥懵懵地点头,暗叹高门望族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娇气矜贵嘛。

这时一股醇厚喷香的咸鲜味钻入鼻腔,他回神,朝那碗里看去。

碗里飘着白嫩的碎馍,红褐色的羊肉末,粉丝晶莹润泽,如一张软滑的网将馍和肉交缠在一起,中央点缀着翠绿的蒜苗香菜,汤清而浓郁,面上飘着清透稀碎的油花,香气四溢。

他鼻尖耸动,不确定地道:“这可是羊肉?”闻着有羊肉的鲜气,醇厚绵长,却没有羊肉常见的腥膻。香气层次丰富,鲜中裹着一丝丝的辣,细嗅间还有香料的辛香。

周氏将装着糖蒜和辣椒酱的小碟推到他面前,解释道:“这是羊肉泡馍。不过馍我已经提前掰碎了,这样吃起来更方便些。弟妹说,这馍得让食客自己掰,掰成黄豆粒大小后,再给食客上汤。或是‘单走’的吃法,馍和汤分两碗端来,把馍一点一点掰在汤里吃,吃完以后再喝上一碗浓香醇厚的鲜汤。”

周家大哥此时才意识到自家小妹似乎是真的静下心来学了厨艺,不管怎么说,光从这卖相和香味上来讲,这碗汤就不会难喝。

他抬头看了一眼周氏,周氏撑着脸,期待地看着他。

软乎烂融融的汤面水雾缭绕,吹散雾气,清鲜醇香的香气扑面而来,熏得人身心舒爽,懒倦全散在了这热乎乎的蒸气里。

他期待地拿起调羹,捞起一勺羊汤泡馍。细碎的馍柔韧筋道,颗粒虽小却不散,吸饱了汤汁,湿软而不化不烂,粒粒香浓。晶莹透明的粉丝挂在勺边,摇摇晃晃的,软嫩细滑到似断非断,不断滴着羊汤。这么一大勺汤汤水水入口,很难不发出唏哩呼噜的吃饭声响。

暖暖的羊汤泡馍一入口,周家大哥就被料重味醇的汤汁震惊了。羊肉的鲜味极重,在泡馍、粉丝里面四处乱窜,浓浓一层的羊汤味瞬间打开了人的胃口。

清汤味鲜,羊肉煮的软烂,嚼着嫩,大块大块的,肥而不腻,油都熬了出来,能明显感觉到表面那层浓鲜丰腴的羊油。吞咽入腹以后,唇颊里的羊汤鲜味还在回荡。馍粒表皮被泡得软乎乎的,粉丝依旧筋道,汤宽肉肥,麻、辣、鲜、咸,回味绵长。

这层鲜、这种暖让人舍不得狼吞虎咽,而是沿着碗边慢慢地品着这碗香肌骨的羊汤。

羊肉羊骨的精髓和灵魂全部融入了汤汁,熬起来很是费工夫,现宰的羊配上数十种辛香料慢慢熬煮,直把骨头熬化了,羊肉熬烂了,汁浓汤肥才算熬好了。

周家大哥唏哩呼噜地喝着,这又是粉丝又是汤的,实在是难以讲究个雅致。

“还有这糖蒜,就着吃。”周氏看他吃得欢快,心中的难受和郁气顿时消散了。难怪姜舒窈喜欢看人吃自己做的饭食,尤其是亲近之人,看他吃得畅快,自个儿心头也无比畅快。

周家大哥觉得自己的吃相不好,却没法收住,不好意思地点点头,夹一筷子糖蒜入口。

糖蒜清脆,吃起来又甜又辛,一下子冲淡了嘴里的羊肉味,去腥解腻实乃一把好手。一颗糖蒜下肚,周家大哥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来一碗羊肉泡馍。

到了后来馍泡久了,彻底吸足了羊汤,粉丝也细细碎碎地断了,用勺搅起来更加浓稠了,跟粥一样,满满当当地堆在碗底儿,看着就心满意足。

一大碗羊肉泡馍下肚,碗底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,吃完以后胃里暖和,额头冒起细细密密一层汗,四肢都舒展了。

周家大哥捧着肚子,舒服地喟叹了一声。

“小妹,你真厉害。当年你说习武,咱们哥哥几个都以为你闹着玩儿,结果你学成以后能单挑漠北全部的小混蛋们;现在你又说你学厨艺,我还以为你就是煲个汤而已,没想到能把羊肉做出神仙滋味儿来。”

周氏摇头轻笑:“哪儿是我的本事啊,都是我跟弟妹学的手艺。”

周家大哥这才后知后觉品出味儿来,他挠挠头,十分费解地嘟囔道:“弟妹?不对啊……这京城难倒不是最看重规矩的吗,还能盛行高门贵女下厨?”

“怎么会,京城还是那个京城。”周氏垂首,轻声道,“从始至终变的都只是我。”

周家大哥心思粗,并未察觉周氏情绪的黯然,拍拍大腿道:“我就说嘛。”他吃的痛快了,人也放开了,一边咂嘴回味一边感叹道,“这羊肉泡馍可真美味,吃了心里头都是热乎乎的,跟咱们漠北的一点儿也不像,咱们府上大娘做的太膻了,街边的更甚。我在漠北吃羊肉时觉得自己吃得都快吐了,到京城一定要尝尝京城的美食,没成想来了京城,最好吃的还是羊肉。”

他用筷子间点了点辣椒酱入嘴:“还有这个,就是这个味儿,又麻又热,配上热汤喝浑身都热乎起来了,比烧酒喝着还带劲儿。”他放下筷子,“小妹啊,这是什么酱啊,要不给大哥捎一瓶回去,这样冬日也不用那么难熬,整日惦记着烧酒了——”

他话音陡然止住,无措地看着周氏。

周氏泪珠不断往下掉,砸在桌面上,骤然破碎。

一个粗糙惯了的络腮胡大汉下意识就捏细了嗓音,小心翼翼地靠过去道:“小、小妹啊,这是咋啦?”

时隔七年,竟与幼时哄骄纵爱哭的小妹时没什么区别。

周氏胡乱地用袖口在眼睛上擦了一把:“没啥。”

周家大哥却似乎听惯了她的话,没事就等于有事,他连忙道:“是哥哥不对,哥哥做错了啥,哥哥改,你别哭了,娘看见了又得揍我。”这么流畅的一句话,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,话音落了才想起此处是京城,娘哪儿看的见。

他把蒲扇般的大掌放在周氏脑袋顶上,僵硬地揉了两下,温柔到不像是充满伤疤厚茧的手应该有的模样。

手掌碰到冰凉的珠钗和整齐的高髻时,周家大哥才恍然意识到,这里是京城,曾经的时光早已远去。他叹道:“你都是当娘的人了,还哭鼻子呢。”

周氏也觉得难为情,把眼睛擦了又擦,生怕留下泪痕似的。

“大哥别瞎说,我可没哭。”听到“漠北”二字时,眼泪压不住得往外流,现在平复了,又开始觉得丢人了。

她强作没事发生的样子,想要匆匆揭过。

周家大哥收回了手,沉默良久,最终轻轻叹了句:“我家小七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。”

京城这种地方,他来一次能怕个几年。

不能恣意纵马,不能上阵杀敌,不能光膀子比拼武艺,不能大笑大喊……

他本来只是有感而发一句,却不想刚刚掩住泪的周氏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。

周家大哥愣住了,手足无措地僵着手臂,不知如何是好。

他低头看向怀里的人,和七年前出嫁时抱着哥哥们嚎啕大哭的小丫头没个两样。

只是当年那个小丫头,哭起来嗓门能让人耳根子痛上好几天。

如今的周氏却只是埋着头,不发出任何声响,只有看到剧烈颤动的肩膀后才知道她在流泪。

也不知道要一个人度过多少个难熬的夜,流多少泪,才能学会哭泣时不发出一点声音。

周家大哥放下了僵硬的手臂,转而轻轻地搂住她,温柔地拍着她的背。

不管她是谁的母亲、谁的妻子,她永远都是周家全家上下捧在手心里的明珠。

周氏很久没有痛快地哭过了,没哭一会儿就停了下来。

周家大哥见她停下来了才敢说话,剑眉倒竖,巴掌一拍,桌上的瓷杯乒乓乱响:“谁给你气受了!是不是谢二那个家伙!”

周氏没说话,周家大哥就知道了答案。

“我就说那些小白脸书生没一个好东西,更何况还是大家族养出来的贵公子。”当初一家子哥哥都舍不得周氏远嫁,可她偏偏心里眼里只有谢二,怎么都劝不动。

多余的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,周家大哥的心疼全化作了对谢琅的怒火。

他站起来,怒气冲冲地扎袖口:“看我不剥了那小子的皮,当初嘴上说的好听,现在还是让我家小七受了委屈。”不问缘由,不问事情,只要周氏哭了,就是别人的不对,这么多年来一点儿也没变。

周氏连忙把他拽住,无奈道:“大哥……”

“我就知道你要拦我,哎哟,你到底看中那小子什么了,不就是脸好一点,脑子好一点,会读书一点吗?”他不愿再坐下了,“我今天非得揍他才行。”

周氏拦不住他了,只能道:“你揍了他,我怎么办?”

周家大哥一愣:“什么怎么办?”

“我还在不在谢家呆了?”

他脱口而出道:“当然不呆了,跟大哥回娘家去!”话说出口才意识到,周氏不像寻常妇人可以轻松地回娘家,她的娘家远在漠北,即使是来去也要耗上数月。

他歇了声,焦躁地揉揉脑袋:“他怎么欺负你了?”

周氏沉默了几息,最后简单地吐出两个字:“纳妾。”

周家大哥刚刚浇下去的怒火噌地冒了回来,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:“他敢?!我今天一定要打断他的腿,不行,不行!你走,你跟我回娘家,谁爱跟他过谁过,咱周家女儿不能受这委屈!”

他扯着周氏就往外走,被周氏轻巧地挣脱开。

“大哥,没有这种规矩的。”

他虽然怒火冲天,但勉强能压住火站定听周氏说话。

“有谁说娶了周家的女儿就不能纳妾了吗?有谁说娶了我就得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人吗?”周氏垂眸,“再说了,走,哪有那么容易?我是外命妇,谢国公府的二夫人,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,自我嫁进京以后,一切都容不得我任性了。”

“女儿”一词让周家大哥瞬间冷静下来,是啊,若是周氏没有女儿,大不了就和离回漠北,但现在有个女儿,这可就不好办了。女子嫁人后最能仰仗的就是娘家,若周氏与谢二和离,外甥女嫁人了也容易受气。

他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,被周氏一句话急得直跺脚。

“那可怎么办才好?”他捏拳,咬牙道,“要不我还是去揍他一顿吧。”

周氏无奈地笑了:“大哥,不用了。你看现在我也过得很快活,每日都能学习厨艺,下下厨、练练武,闲时同女儿相处,见也不见他,连糟心都省了。”

周家大哥皱眉不语。

“只是多年未见家人,总有些任性的心思,受了委屈就想哭一哭,哭完了就没事了。”她重新振作起来,“前些时日我做了好多酱,你都带回去去尝尝,还有腌肉腊肠什么的,也带些回去。过段时日林家商队北上,我再让他们多捎些过去。”

她有好多话,说不尽似的:“还有我自己琢磨的食谱,算不上多美味,但能吃个新鲜,我让人捎上,你回去让厨娘们试试。你和哥哥们呢,也要少喝些酒,别拿暖身子的话来糊弄我,我给你们捎了辣椒酱,到时候拌汤里喝,喝完保证暖和。”

周家大哥粗声粗气道: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

周氏絮叨着送他往外走,兄妹俩渐渐走远后,谢琅才从拐角走了出来,站定着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口,久久不语。

第102章

悬在天穹的明月渐圆,中秋将至。月光皎洁明澈, 清云氤氲, 如纱似雾的月华洒在世间,与长街明亮如火龙般灯笼暖光融为一片。

林氏月份大了,肚子圆鼓鼓的, 得撑着后腰才会舒服一些。但她依旧步履如风, 身形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。

周氏跟在她旁边, 负责在拥挤的人群中为她开辟一条道。

小吃街的人对此见惯不惯, 见林氏来了,还会捧着竹碗自动给她让一条道, 乐呵呵地跟她打招呼:“林掌柜又来巡查啦。”

新面孔对此很是不解,看着林氏的身影道:“林夫人怎么说也是个精贵人, 怀着身孕在这里晃悠, 万一有人想闹事,伤着她可怎么办?”

“那你可想多了。”食客用下巴点点林氏身旁冷脸竖眉的周氏, “看见那位没?听说是大将军家的闺女, 功夫了得,前几日有人闹事, 她发起火来, 用根竹竿把那十几个人全敲进医馆了。”

新来的食客倒抽一口气, 望着周氏和林氏的背影渐渐远去,迷惑地揉揉脑袋:“怎么回事?也才两年没回来京城就变了个样子。”

周氏一直冷着脸, 不吭一句话。

林氏有些心虚, 弱弱地开口:“今日是最后一次了, 这不马上中秋了嘛,我就出来看一看,之后就安心在家养胎了。”

周氏哼了一声:“上次有人闹事差点伤着你时,你也是这么讲的。”

林氏干笑几声,连忙岔开话题:“那什么,你说窈窈为中秋做了个什么饼来着?”

“月饼。”周氏很快就被带偏了,用手比划着形状给她解释,“圆圆的,上面压了花,取中秋团圆之意。”

林氏装作认真听的模样,心下转得飞快,思考要怎么靠月饼大赚一笔。

旧街这头灯火繁华,热闹非凡,新街也是同样。

市肆依旧还未修好,但食摊已经统一规整过了,搭起了蓬,以防落雨了摊主无处躲避。

酒香不怕巷子深,做吃食一行,最最重要的还是味道。鸡汁豆腐串肥美的鸡汤渐渐打出了名头,食摊前也不再是空无一人了。

小花站在板凳上,熟练地舀起一碗鸡汁,浇蒜水、洒葱花,动作麻利。

来往的食客对此见怪不怪,并不会因为她年纪小,而怀疑鸡汁豆腐串的味道。

有人在桌前坐下,关切道:“小花,胡大娘呢?”

小花一手一个大碗,将鸡汁豆腐串放在食客桌前,一边忙着一边回话:“这几日落雨,外祖母受了寒,晚上便不出来摆摊了。”说到这里,她拔高了声音,“不过大家别担心,鸡汤和豆腐串什么的,都是外祖母做的,味道不会差。”

她一转身,差点撞在别人身上,什么也没看清就下意识弯腰道歉。

有人将她托了起来,她抬头,见到眼前人的样貌时有些吃惊。

这不是前些日子来这里吃过鸡汁豆腐串的贵人吗?

老夫人年纪大了,不喜热闹,更不爱走动,平日里就在寿宁堂诵经念佛,连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都不愿意。

但眼见着中秋要到了,她坐在寿宁堂,忽然感觉偌大的屋子有点冷清过头了。

徐氏膝下有四子,两个大的在书院念书,两个小的也整日跟着夫子,不爱往她那儿去。二房孩子倒是多,但谢笙文静寡言,每日请安后就寻处安静地儿看书,庶女们畏畏缩缩的看着又心烦,谢理谢琅谢珣都在朝为官,一忙起来连请安也没了。所以她一个人住在寿宁堂,每日也只有徐氏来晨昏定省。

她本来都习惯了这种冷清,但今日望到窗外皎洁明澈的圆月,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小吃街的热闹。

长街灯火,秋夜暖雾,她望着明月,最终还是唤嬷嬷陪她出了府。

小花年岁不大,但比同龄孩子早熟很多,府里面的庶女还在为一朵珠花争吵哭脸时,她已经懂得如何经营好食摊了。

她将肩上的布匹拿下来,麻利地将本就干净的桌子再擦了一遍:“您请坐,来点什么?”

今日食客多,老夫人不太自在,看向嬷嬷。

嬷嬷便替她说话:“两碗鸡汁豆腐串,不要辣,少点蒜水。”

这时刚才那波食客吃完后结了铜板离开,老夫人顿时放松了不少。

小花将碗端过来,老夫人趁此机会问道:“你外祖母伤寒可严重?”

小花摇摇头:“大夫说不严重。”

老夫人点头,别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
小花见贵人没有要问的了,便转身去其他桌前收拾碗筷。

老夫人看着她小小的个头忙碌个不停,心头颇有些不是滋味。

“你可带了银子?”她问身旁的嬷嬷。

嬷嬷一下子就看懂了她的心思,叹道:“老夫人,您心善,但……”人家有手有脚的,给些银钱在她们看来是恩惠,在人家眼里指不定是看低呢。

她的言外之意老夫人也明白,尴尬地点点头:“是我老糊涂了。”

谢国公府每年冬日都要施粥,对她来说,做善事无非就是花花银两的事。但长年这么做,到了真想帮一个人时,一时连妥当的法子也想不出来。

嬷嬷见她神情不自在,宽慰道:“老夫人您习惯了这些,一时没转过来也正常。再说了,小花说她外祖母受了寒,说不定正缺药钱呢,咱们等会儿放点银两就走。”

老夫人摇摇头,垂眸道:“要说银钱,天下有几家能比得过林家阔绰。”

嬷嬷不知怎么接话,只能道:“老夫人动筷吧,当心吃食凉了。”

她话音未落,街头忽然传来吵闹声。

“我呸!”少年的公鸭嗓撕扯着,“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!”

“愿者服输,钱修竹,你莫是想耍赖吧?”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?

她与嬷嬷一同回头朝街头看去。

一堆锦衣少年分成两队,叉腰的叉腰,骂人的骂人,可不就是京城最常见的纨绔子弟吗?

但那里面怎么会夹着自己的乖孙谢晧和谢晔?

谢晧右眼青黑,谢晔嘴角有伤,两人说话时扯动伤口,疼得龇牙咧嘴。

“扯些没用的做甚,这场架你们打输了,就是要掏银子请咱们兄弟吃完这条街,吃不吃的下是我们的事儿,你只管掏钱就好。”

站在他对面的少年怒目而视:“哼!好,我掏钱!我掏!”

谢晔用袖口擦擦脸上的黑灰:“好,你可记住了,我们吃你只能看着!”

对面的少年仿佛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,他怒道:“我钱修竹今日就是从这屋顶跳下去,被那马车碾过去,我也绝不吃一口这街上的吃食!”

谢晧这边的少年们哈哈大笑,像一群斗胜了的公鸡,摇摇晃晃地往新街走来。

若是让谢晔谢晧说此时最怕的事,那一定就是遇到他们爹娘,不过这种事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。至于遇到老夫人?别开玩笑啦,做噩梦也不带这么做的。

若是让老夫人说此时最怕的事,那一定就是被谢晧谢晔发现,若是让自己的孙儿看到她晚上跑到街边吃小食,她的老脸往哪儿搁?京城那些老骨头们要怎么笑话她?

她连忙起身,跟着嬷嬷躲到了食摊后面。

这边谢晧谢晔领着兄弟们来到一家食摊前,痛快地道:“这个,给我来十份!”

钱修竹在背后哼哼道: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你们若是不把点的吃食吃干净,就不配为君子。”

“行啦,叽叽歪歪的,我们不会剩下的。”

食摊摊主收了银子,动作行云流水地铲出十分锅贴。

锅贴细长,看着像饺子,只是底部煎过,色泽焦黄,泛着莹润的油光。

他们也不走了,就在食摊前坐下,准备一家一家吃过去。

黄白相间的锅贴金黄的底部酥脆诱人,没被煎到的白面皮却十分软嫩,又韧又脆的皮咬开以后,里面的馅儿立刻流出了汤汁。

刚出锅的锅贴正烫着,猝不及防的涌出鲜香的灌汤,烫得少年们纷纷缩脖子,呼呼地直吹气。

锅贴里加的肉很少,但馅料依旧吸饱了肉汤的醇厚甘美,热气腾腾的素馅儿软嫩鲜香,配上带着油气的酥香外皮一同咀嚼,汤油中和,香气扑鼻,回味无穷。

他们狼吞虎咽地解决完锅贴,向下一家出发。

“这个,来十份!钱三,付银子!”

耀武扬威的模样看着十分可气,尤其是身后付账的少年们同样满脸是伤,有些衣裳还破了口,只能跟在他们身后眼巴巴地看他们吃。

“也不知是哪家的混小子们。”有食客路过,嘟囔道。

谢晧一行人从街头吃到街中,总算撑着了,懒洋洋地道:“饱了,歇一歇再继续。”

对面的少年们听到前两个字还有些开心,一听后面的,立刻跳了起来:“撑死你算了!”

“撑不死撑不死,怎么回事,怎么咒人呢,大才子的风度呢?”

“大才子”三字戳到了对方的痛处,他一拍桌子:“你欺人太甚!”

他一站起来,身后的少年们也跟着站了起来,看着是要再打一架。附近食摊的摊主连忙找管事报告,而管事正在给周氏报告,周氏一听有纨绔子弟闹事,立刻就冲了过来。

结果到了这边,推开看热闹的人群,还未走进,就听到人的哭喊。

周氏心头一凛,看样子打得厉害了。

她加快了步伐,刚刚挤进中心,就听到一个公鸭嗓哭嚎道:“你们太欺负人了,乡试大家都在吃馒头,就你们、你们煮面,我饿得难受,怎么专心致志答题?”

“那也不能怪我们呀。”谢晔的声音响起,“再说了,你们不是约架了嘛,我们也应了,还想怎么样?”

哭嚎的声音更大了几分:“我们输了啊!我不仅丢了解元,连打架也输给了你们,呜呜呜,你们真是太过分了。”

周氏看着面前“闹事”的人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

对方一直哭,谢晧也不舒服了:“你平素里仗着自己课业好,整日在书院里横着走,我们兄弟受了你们多少年气,还不是什么都没说。你自个儿馋吃的,没好好答卷,丢了解元还能赖在我们头上?再说了,我们也不一定能高中解元,怎么说的像我们抢了你的似的。”

对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呜呜呜呜你们就是,你们不仅抢了我的解元,还、还不让我吃。”

谢晔嘟囔道:“谁不让你吃了,喏,吃吧。”他把饭碗推到哭嚎少年的面前,假意威胁道,“行啦,哭哭啼啼的,你再哭,小心我们揍你——啊啊啊!”

谢晔和谢晧被人揪了耳朵,弯着腰嗷嗷直叫,怒吼道:“是谁?!”

周氏面无表情:“是我。”

谢晔哥俩傻了,同窗们也傻了,连一直哭嚎的钱修竹也停下了抽噎。

刚才还扬言要揍人的谢晔谢晧瞬间乖巧了:“二叔母。”

周氏不为所动,揪着他们往外走:“跟我回去见你们娘。”

“别啊。”他们连忙告饶,“千万别,娘知道了会很发火的。万一事情闹大了,让祖母知道——”

话说一半,三人都傻了。

老夫人站在街头,正准备悄悄地溜走,刚走到路中央,就和他们来了个对视。

中秋前几日的小吃街正是热闹的时候,一片祥和欢快的热闹中,四人面面相觑,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静。

第103章

周氏与老夫人上了周氏的马车, 谢晔和谢晧上了老夫人的马车, 两辆马车在极其沉默的气氛里朝谢国公府驶去。

踏入府门后, 众人忽然觉得今日谢国公府似乎与往日不太一样。

路还是那条路, 树还是那些树,只是路过的下人们脸上笑呵呵的,带得府中的气氛都欢快了不少。

今日大家在小吃街撞见,各有各的心虚,都选择闭口不提这事儿。

周氏和老夫人在马车上一句话没说, 进了府里总算自在了不少。她跟在老夫人身旁,越看越觉得府里哪里不对劲儿, 随便拦了个下人问:“今日是怎么回事, 府上有喜事?”

下人恭敬答道:“回二夫人的话,三夫人说明日是中秋, 今日发了赏银。”

周氏点头,下人得了赏, 高兴也正常。

她正准备走,又听下人接着说:“三夫人还说,明日不当值的可以回家同家人一道过中秋。”

周氏一愣,低头见到下人手里拿的包袱,才恍然大悟他这般高兴原来不是为了赏银, 而是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。

她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儿,点头让下人离开,随着老夫人往正院走去。

走进内院,一抬头, 顿时被满树的花灯晃了眼。

谢国公府夜间灯笼一直很亮,但从未像今日这般。花灯式样繁多,灯纸很薄,让花灯有种玲珑剔透的明亮。白亮的光给树梢染上暖色,在地面散成团团朦胧的光晕。一路走,一路被花灯的光晕笼罩,各色花灯旋转着、晃动着,交织出迷离朦胧的光影世界。

周氏下意识顺着花灯的指引往前走,一路的花灯宫灯看得她眼花缭乱。

朦胧的光影看久了让人有种脱离凡尘的孤寂感,外院下人们正热热闹闹地归家,内院便显得极其安静,周氏缓步朝前走去,心头空落落的,落脚也显得飘然。

她顿住脚步,回身一看,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老夫人走散了。

估计是她看迷了眼,闷着脑袋顺着花灯走了吧。

最后看一眼繁复明亮的花灯,她垂下头,准备转身往二房去。

忽然,一阵欢快的声音响起。

“你帮我扶一下。”

她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,就见着两个丫鬟围着姜舒窈打转,姜舒窈提着裙子,似乎要往木梯上爬。

谢珣跟在后面,无奈极了:“让丫鬟挂吧,你都挂了这么多了,还没过瘾吗?”

姜舒窈在丫鬟胆战心惊中爬上木梯,假意生气地回头道:“怎么,我挂的不好看吗?”

谢珣在木梯下张着手臂,一边护着,一边弱弱道:“好看是好看的,可……你不觉得太多了吗?满府都是。”

姜舒窈接过丫鬟手里的花灯,垫着脚准备挂到藤条上,一转头,和周氏的目光对上了。

谢珣提心吊胆地在木梯下看着,见她动作停住,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:“你小心点,别摔着了。”

姜舒窈没有理会他,面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,对远处的周氏挥挥手:“二嫂!”

谢珣吓了一跳,差点没忍住把姜舒窈从梯子上拽下来:“不是叫你小心吗?”

姜舒窈把灯笼递回给丫鬟,裙子一拎,猛地从木梯上跳下来。

古代吃货生存指南

  • 作者:可乐姜汤
  • 分类:言情小说
  • 豆瓣:8.7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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